在鹏飞看来,导演在电影中应该是无声的,不必有对世界的评判,更不必伸张某种观点。用一个又一个的细节,真实地记录,投射生活,不着急、不干涉,让事情慢慢发展,慢慢拍摄即可。
鹏飞是个慢性子。《中国慈善家》与他的采访约在下午两点,他提前半个小时到达约定的酒店大堂“慢慢等”。采访开始,摄影记者在大堂支起设备,“指挥”着他摆造型,酒店工作人员突然制止—好大一场尴尬!鹏飞不急不忙,不羞不恼,毫无“国际导演”的“威势”,慢性子地来了一句:“哦,那好吧。那我们换个地方。”
慢性子的人出细活儿。2016年他花了一年时间住在云南省沧源县的山寨中,写出了一个讲述边陲小镇与留守儿童的剧本,用了3个月时间拍成一部“节奏舒缓、细节丰满、色调轻柔”的电影。
2018年4月末,这部叫作《米花之味》的电影在全国公映,鹏飞交出了他的一段“慢故事”……
缓缓擦拭的手
傍晚时分,夕阳西下,坐落于山谷云雾间的沧源县城被一层赤色的彩霞慢慢包围,洪亮绵长的暮钟声在城内的广允缅寺缓缓回荡。庙墙下,台阶旁,一群穿校服的小学生头碰头蹲在一起,叽叽喳喳叫着“哎呀,鲁班,射击!”“亚瑟,上!”吵闹声引起了沙弥的注意,他走出庙门挥动手臂,“赶小鸡”一样冲着这帮“小脑袋”一阵驱赶,孩子们一哄而散,奔往下一个场地……
“半天才明白,原来他们是在寺庙门口‘蹭Wi-Fi’,玩游戏。”鹏飞笑着回忆 。
沧源位于云南省临沧市西南部,距离缅甸15分钟路程,为佤族、傣族、拉祜族、彝族等多民族融合地区。鹏飞前往此地是为了寻找下一部电影的素材。
2015年10月,鹏飞以处女作《地下香》摘得芝加哥电影节新锐导演竞赛单元金雨果奖。1个多月后,在全国社工行业大会上,他通过云南大学社会学教授向荣得知云南地区留守儿童的情况,在向荣的推荐下,来到沧源。
“很有现代气息。马路畅通,酒吧、KTV很多,4G信号完全覆盖,物流也很发达。”抵达沧源之后的见闻,打破了鹏飞之前在荧幕上看到的,边寨以及留守儿童“悲惨、灰暗”的印象。
他发现当地留守的孩子们几乎人人一个手机,玩《王者荣耀》,发QQ红包,“和想象中的生活贫困不同,无人约束与沉溺网络反而才是一个特别明显的现象。”
抱着“多看看”的心态,他在这座有点“出人意外”的小城住了下来,并跟随当地信奉小乘佛教的村民半夜前往山庙,参加了一场民俗活动。
那是一场泼水节前的准备仪式,内容为清洗佛像。仪式上,他见到身着传统服饰的村民聚集在庙宇前歌唱、舞蹈,就着明明暗暗的油灯爬上几米高的佛像,“一点一点虔诚地清洗佛祖的身体”。这个场景打动了鹏飞,他为那只在商业生存法则下“显得有点‘虔诚而无用’,却因为信仰一代代延续下来的,至今 ‘缓缓擦拭的手’而震动”。
“这和寺庙前小孩子‘蹭Wi-Fi’的场景,完全是两个画面。”沧源在他面前变得矛盾而复杂。整个晚上,“找Wi-Fi的孩子”和“佛祖前的手”,现代与传统互相撕扯、碰撞的画面,不断在他脑海中交替着出现。
做导演的经验告诉他,复杂、多元的背后,藏着丰富的故事。他决定留在沧源,参与这里的生活,用身体去慢慢地“触摸”正在涌动与发生的细节。
有如走路的速度
先慢慢观察再开始拍摄的观念,与鹏飞和蔡明亮合作的经历有关。
鹏飞出生于一个京剧世家,在悠扬的胡琴声和京剧文化的浸润下长大,养成了沉静、有耐心的性格。自小“行事缓慢”的他,喜欢拿着天文望远镜 “一望就是几个小时”,观看土星上的黄色光环与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,琢磨人“为什么要住进小小的楼房”。
高中毕业后,受舅舅影响而对电影产生兴趣的他留学法国,进入法国国际视听学院导演系。大三开始,他先后在中国香港恐怖片导演邱礼涛的《黑白道》与韩国著名文艺片导演洪尚秀的《夜与日》剧组实习。2008年,蔡明亮前往法国拍摄《脸》,寻找一位“懂法语、有电影背景的中国留学生”做副导演一职,鹏飞应聘成功。
4年后,鹏飞与蔡明亮继续合作,在其电影《郊游》中担任编剧与副导演。这段经历让他从蔡明亮身上吸收了诸多独具一格的电影理念。
蔡明亮十分注重细节,习惯通过真实记录的细节表达人物关系。《脸》中有一个情节是一位法国女制片人飞往台北参加葬礼,在看书时突然感觉饥饿,考虑了一两秒,她随手拿起祭台前的祭品就吃。在一旁参与拍摄的鹏飞顿时感觉,“中法文化差异问题经过这个细节处理,表达得活灵活现。”
电影的呈现必须通过细节完成。蔡明亮的剧本中要求这个盛放祭品的碗是快餐塑料碗,法国道具组弄不懂这种“亚洲特色”,鹏飞跑了几条街,转了几家亚裔超市,最终气喘嘘嘘地在开拍前把塑料碗交给了“分毫不能差”的蔡明亮。
某个短片中,蔡明亮用了8分钟,拍摄了一段演员李康生走路的镜头。这段没有变化的镜头,受到观众的质疑,蔡明亮却坚持认为,“即便镜头看似一样,其中却有‘呼吸’。走路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情,还原了原本的时间。”这也给鹏飞提供了一些新的视角,他认识到,情感的爆发需要时间,“长镜头有时会很有帮助”。
抱着这种“不着急,不干涉,让事情慢慢发展”的态度,2014年,结束“法漂”生活回国的鹏飞,拍摄了一部记录小人物北漂生活的处女作《地下香》。有如蔡明亮的“走路”理论,为拍摄这部电影,鹏飞和这部戏的女主演英泽前往地下室体验了3个月生活,以大量琐碎平凡的真实细节,讲述并还原了城市底层小人物的孤独。
“《地下香》是一部深受蔡明亮影响无法跳出的作品。”鹏飞说,“那部电影之后,我想试着跳出一些蔡明亮的影子,找一找我自己的方式。但我还原生活的拍摄方法不会改变。”
2016年初,秉持“电影从正在进行的生活中开始”的态度,他试着在沧源寻找新的故事。
“只有两个人的心在扑通扑通跳”
在沧源翁丁原始佤族村落住下之后,慢慢感受着生活的鹏飞发现了这座小城的“快动作”。
翁丁位于县城西北方向约40公里处,完整保留了原始佤族民居建筑和风土人情。为发展经济,当地将翁丁原始部落和崖画等开发为旅游景点,并围绕这些景点,修建了系列配套设施。
2016年初,鹏飞由昆明乘机到临沧,再转乘4个小时汽车,到达沧源。不久,沧源佤山机场开始动工修建,并于2016年底通航,开通了一趟55分钟直达昆明的航线。鹏飞见证了沧源最后的“遥远的4小时”。
这“最后4小时”里,商业的氛围渐渐开始弥漫,“老沧源”不断地转变着“新思路”。翁丁原始部落信奉“山神”,后山不允许女人与外人进入。初到翁丁,不了解当地文化的鹏飞想上山查勘风景,刚到山脚便被阻拦。他和对方沟通,有没有可能破例开放?对方踌躇了一会儿,想出一个拿钱向神“道歉”的办法,“如果实在想进,给5000块钱,我们做个法事。”
用泥巴互相涂抹表达祝福的“摸你黑”狂欢节,是沧源的特色节庆活动之一,每年5月1日在沧源隆重举行,吸引了不少游客前往。鹏飞观看之后觉得十分有趣,向当地朋友打听,这个节日有多久历史?对方告诉他,“从2004年开始。”
大环境整体改变的背景下,留守儿童的问题也随之出现变化。某次跟随社工组织参与图书捐赠活动的场景,让鹏飞印象深刻。操场上挂着大横幅,孩子们排成队列,喇叭里播放着感谢各界关爱的感言—感言说到一半,传来催促声,“送水的等半天了,下一个送铅笔盒的已经上山了,咱们送书的抓紧时间。” 更有孩子因为从喇叭里知道自己就是“电视中的留守儿童”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鹏飞观察到,对当地的留守儿童来说,最紧迫的问题并非物质贫瘠。当地孩子的吃穿用度并不差,县城小学投影仪、塑胶跑道、足球场等硬件设施俱全,社工组织的介入也不缺失。他们真正缺失的其实是父母的关爱与陪伴。
“生活中的正在发生”让他的故事渐渐成型,在沧源居住8个月后他开始了剧本创作。以留学归国后无法适应北京快速变化的自己,以及从外地来北京工作和孩子产生隔阂的同事为原型,鹏飞塑造了长年外出务工,返乡之后和“留守女儿”爆发出激烈矛盾的叶楠这一角色。以上种种故事,他所亲身经历的中国乡村的改变、宗教、女权等问题,统统被容纳其中。
剧本中既有相信生病要请“山神”,导致女童错过最佳治疗时间;孩童们因为无人管教打架逃学、沉迷于网络等晦暗的画面,也有新人穿着西装婚纱给佛祖磕头;石佛所在的溶洞被开发为景区,锁上栅栏等90%真实记录生活的镜头。
“对于我个人来说,导演在电影中应该是无声的。不必对世界有评价。我不想刻意表现生活有多沉重,只想真实地投射生活。”鹏飞说。
这部靠时间“慢慢得来”的故事,也被他以不徐不疾的方式娓娓道来。他耐心邀请到廖本榕、陈博文、铃木庆一、杜笃之等顶级电影人,电影色彩亮丽、配色活泼,场景与对话带着几分调皮、幽默,细节洋溢着生活的情趣与活泼。“留守女儿”打架受伤的场面,由满头绷带转眼扔下拐杖,变成一场调皮的玩笑;村民用饲料大量喂养猪崽的情节,不带任何审判,平淡如生活日常;因为打农药“米花、米酒变了味”等环境恶化的现实,则借由能召唤“山神”的阿婆的抱怨,“荒诞”却寻常地道出……
到影片最后,他更将“好脾气”发挥到极致——留守儿童的伤痛、古老村寨当下的抉择、现代文明的弊病等种种“无法解决的现实困境”被他用镜头轻轻—转,温柔地安置进一个巨大的洞穴——一座安放着“石佛”神像的千年溶洞中。
在溶洞里刚刚一起炸完傣族传统食物米花的母女穿着傣族长裙,穿过景区栅栏,在洞里翩跹起舞。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后,种种裂痕弥合了,叛逆、不服管教的“留守女儿”突然和妈妈相视一笑,“两个人的心开始扑通扑通跳”。
“如果硬要说我有态度的话,就是最后这一个‘理想化’的情节。我希望人能慢下来,‘退’回到自然中去解决问题。”鹏飞告诉《中国慈善家》。
文章来源: 中国慈善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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