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创始人孙春龙还未耗尽理想主义者的激情。即便过往两届理事长任期波波折折,让他感到疲惫;即便公益界和大环境的现状让他有这样那样的忧虑。

过往8年,他像四行仓库里那支草根义勇军,头顶王牌军的大名,仗打得漂亮,却也被自身以及外界的种种问题围困,凭借激情坚守着阵地。

电影中的“八百壮士”守四行,图为电影《八佰》剧照

如今,孙春龙转移战线,终于撤出自己的四行仓库,但并未打算退出战役。

他已找到更大目标。即便,他的新事业会惹来讥笑。

还是一个打乱仗的阶段

孙春龙一手创立龙越基金会,过去8年,他让这家基金会名扬天下,并让“老兵回家”成为大众话语空间里一个持续存在的公共话题。

他的名字,也随之成为符号,不再只属于他自己。

5月末,孙春龙个人微信号发出一条朋友圈。龙越基金会第三届理事会换届选举,两届理事长任期届满,孙春龙宣布交出接力棒。

依照章程规定换届,自然是既定程序,本无特殊意义;在新的发展周期选择淡化创始人符号,对于公益机构来说也是惯常操作。

然而,就像历史从不会自己彰显意义,只是被不同的角度加以诠释。

接受《社会创新家》采访时,孙春龙对这次换届的看法很积极,他认为这是自己和龙越基金会各自的积极举动。之于他个人,他已创立止戈传媒,空间广阔;对于龙越基金会,也可借此契机,向更健康更理性的治理机制调整。

与孙春龙一样,新任理事长金宇晴对未来也很乐观。

不同的是,金宇晴对孙春龙的理事长履职给予了积极肯定,甚至不无赞扬。而孙春龙对自己的过往两届任期并不满意。

龙越基金会第二届理事长孙春龙(左)与第三届理事长金宇晴

孙春龙并不认为自己是带领龙越基金会继续战斗的最佳人选,理由不只是对龙越基金会未来的展望,还有对过去8年的回溯。

“我觉得做的还不够合格,不合格,有很多缺陷。更多的是在我们内部理事会的治理(层面)。”

龙越基金会甫一创立,孙春龙便总结出八个字,“始于激情、久于理性”。孙春龙认为,缺少激情,龙越基金会不可能做起来。但现如今,激情已燃烧八年,对理性的呼唤也越发紧迫。

“前期还是一个打乱仗的阶段,单纯想如何能掏得出更多钱,帮到更多老兵。简单粗暴。这么长时间,激情总有一个很疲惫的过程,如果说这个人在激情方面相对比较多的话,他在治理层面理性层面就相对欠缺一些。”

孙春龙说,他感觉遇到了一个坎儿。“我们可能更多的要是从治理层面,从架构层面重新去做一些梳理。”

龙越基金会现已发展出六个项目体系,近年来,年筹款额在四五千万左右浮动,但孙春龙很忧虑。

龙越基金会早期的治理班子因使命认同而凝聚,有些人则是冲着孙春龙而来。一群不无理想主义的人相聚,在实际运作过程中,遇到路径、策略、实操等现实问题时,难免会产生分歧,因治理机制的不成熟,以至于分歧难以调和。

“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私心,完全投入做这个事,这个事应该怎么样做?每个人都(各有主张)。”

有些反对意见并不只是口头上的争吵,还会体现为执行上的抵触。经理事会投票表决达成的决议,有时会难以推进。

“只要自己不满意就不行。所以我觉得这是整个理事会缺少职业精神,缺少规则意识和对规则的崇拜。”

孙春龙认为自己没能为龙越基金会找到一个完善的治理机制,既让大家抱有深度的参与热情,又不因激情“过于旺盛”而模糊规则和边界。

终究有一天是要退出来

一直以来,孙春龙步履艰难地维持着平衡。他脚下悬有两条钢丝,一条在外部,上面是以孙春龙为符号的龙越基金会和老兵项目;另一条在基金会内部,上面荡着的,是理事长孙春龙。

作为龙越基金会的对外符号,孙春龙无疑是最佳人选。

在调查记者生涯里,孙春龙曾发表多篇报道广为人知。名声大噪则是在2008年。

当年8月,《瞭望东方周刊》发表了孙春龙与同事王晓合作采写的稿件《娄烦:被拖延的真相》。文章上网,一夜之间遭删除。随后,孙春龙又在个人微博发表文章《至山西代省长王君的一封举报信》,实名揭露娄烦县特大矿难死亡人数遭瞒报。一时掀起滔天巨浪,孙春龙甚至不得不忧心性命,有了托孤之念。事件迅速发酵,总理亲自过问,经国务院批准,山西娄烦“8·1”事故调查组成立,最终认定为“重大责任事故”。

2009年,孙春龙发起“老兵回家”公益行动,帮助滞留缅甸、泰国、越南等地的抗战老兵寻找大陆亲人。得益于孙春龙的公众形象,“老兵回家”凝聚到更多社会力量。

因项目运作的专业化、系统化需要,2011年,孙春龙辞去记者工作,联合8个自然人和一家企业,共同发起成立了龙越基金会。

在湖南安华山庄探访。听说孙春龙来自“龙越”,一位老兵向他敬礼

在项目传播以及筹款等方面,孙春龙在龙越基金会的作用无可替代。多数时候,孙春龙出面筹款就很容易,“对方连问都不问”;换了人,难度就很大。孙春龙觉得,对于一家目标长远的公益机构来说,这并不健康。

“终究有一天是要退出来的。个人化的时代肯定做不大,影响力可能会很大,但是要实现跨越式发展,我觉得个人英雄主义色彩肯定是持久不了的。”

事实上,四年前龙越基金会第二届理事会换届选举时,孙春龙已萌生退意。

早在2012年,龙越基金会第二次理事会上,就有理事提案罢免理事长。

当时,基金会成立刚8个月,内部分歧越来越大,争吵激烈,进一步恶化成抵触。化解治理班子的矛盾,本是理事长的份内之务,那一次,理事长却成了靶心。

罢免孙春龙的提案虽未获通过,但也足以给一家创立未久的机构带来巨大震荡。秘书长李明辉,理事孙冕、应宪等人先后退出,更让孙春龙手足无措。

2015年,龙越基金会组织策划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骸归国活动,准备工作和演练都已完成,车队开往缅甸,按计划,他们将接回347具远征军遗骸。不料枝节横生,项目意外受阻被迫停止。

此事在龙越基金会内部也给孙春龙带来不小压力。当年换届改选,罢免理事长的提案又一次被提交到理事会。

孙春龙当时想过退出。由于“国军老兵”牵涉的历史及现实政治的敏感性,“老兵回家”发起之初便多受质疑,孙春龙一直小心翼翼地把握着项目边界。考虑到龙越基金会根基未稳,在内部,无论是理事会还是秘书处,都存在很大的不稳定因素。孙春龙最终决定再选一届,把龙越基金会往前推一把。

“(如果)那时候我真的离开这家机构,它可能就垮了。”

2018年末,孙春龙带队重返滇缅战场“野人山”。2015年抗战老兵遗骸归国受阻后,他没有放弃寻找

我看不得它有半点问题

2015年,龙越基金会第二届换届选举,孙春龙连任理事长。企业家金宇晴以发起理事身份加入龙越基金会。

孙春龙说,近些年,自己已经较少插手具体管理工作。而金宇晴告诉《社会创新家》,孙春龙对机构治理投入了很大精力,“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如何改善机构治理方面。”

在龙越基金会,孙春龙着手改革,推行了项目负责人制。

在孙春龙看来,整个中国公益行业发展缓慢、观念陈旧,因薪酬过低,人才短缺,执行能力都很差,吃大锅饭的现象普遍存在。

“都是一帮很佛性的人,今天做了一个什么事儿,发个朋友圈,觉得做得很好。注重感受而不是看重结果。很多人都是找不到工作了,就到公益机构去。吃大锅饭总有一天会垮掉。”

孙春龙认为,传统的筹资与项目运营相互独立的模式也存在弊病,两个部门经常推诿责任、相互扯皮,项目执行抱怨筹资不力,筹资抱怨项目质量不佳。这种情况在公益机构里很常见。

他所推行的项目负责人制,由项目总监包干筹款和执行,薪酬与项目直接挂钩。

“项目总监竞选上岗,想要哪个员工就要哪个员工,最终没有被选上的员工就淘汰。我们今年项目化改革淘汰了好几个人,因为他自己没人要。”

然而,因为业绩与薪酬挂钩,孙春龙说这一改革推行难度很大。他跟秘书长姚遥说,下次招聘不在公益机构挖人,到企业或者媒体去找。

此次2019年的第三次换届选举,金宇晴接棒。在孙春龙看来,金宇晴作为成熟企业家,管理着8000人的团队,在机构治理上有充足经验。他希望龙越基金会可以借此机会,调整出更适合未来发展的结构和姿态。

金宇晴告诉《社会创新家》,龙越基金会下一步将延续之前的项目架构,继续深入。在此基础上,尝试进一步结合互联网技术,投入更多精力做公益创新。关于机构治理的改革,金宇晴也已经形成了基本轮廓。

“以前理事会跟秘书处其实更多是融在一起的,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它彻底分开,形成战略型的合理分工。理事会从战略的高度去思考,秘书处团队专业化地去执行。本身秘书团队也非常专业。”

孙春龙将龙越基金会比做女儿,而此次换届交棒,之于他,就像心爱的女儿出嫁。

理事会改选结束,有朋友问孙春龙的挂念和担心,他说最担心的是对方把女儿给退回来。“我对它(龙越基金会)有很大很深的情感,我看不得它有半点问题,有问题我就想站出来,去指出这个事情应该怎么样去做。”

然而,孙春龙毕竟不再担任理事长。作为理事,他希望自己未来能坚守职责,不越界。这让他多少有些纠结,但他相信自己可以履行好理事的职责。

“对于个人标签很重的机构,脱离标签需要有一个过程。我现在是理事,在具体事务上我会淡出,对比以前,做的可能就少多了。但是在整体的机构的使命层面,可能还会做的更多吧。”

很多人还讥笑我

谈及担任新一届理事长,从个人角度出发,金宇晴有两点考虑。其一,他认为公益与捐款多少没有直接关系,而是参与度和给人带去的实际帮助有关,希望能身体力行。其二,孙春龙为龙越基金会奔忙8年,他原意接下这份担子,让孙春龙多一些空间去尝试新的可能,同时,也多一份对家庭的投入。

“他有时会为小孩学费发愁,为小孩是不是可以进一个好的学校发愁,有时他都无能为力。我觉得他这样的一个年纪,真的不应该是这样。”

孙春龙已有三四年的时间不在龙越基金会领工资。他创立了“止戈传媒”,近些年,他在铺垫这份人生下半场的事业。

“如果我在做一些铺垫,又再拿了薪酬,势必会惹人非议。我希望在这个机构做的能干净点,让它尽可能少一些来自外界的阻力。”

孙春龙说,止戈传媒希望去化解人类的冲突与矛盾。这让人不禁联想到那句早已被消解掉严肃意义的“我希望世界和平”。

孙春龙仍然严肃着,他的确这样亲口说出,“它(止戈)的定位是什么?就是讲述和平与爱的故事。我们是不是可以共同去努力阻止战争的发生,尽可能不要用战争解决不同国家、种族、政党、宗教之间的矛盾和冲突。”

相比于此前的抗战老兵相关项目,止戈不仅是模式、形态上的变化,也是纵深上的变化。

孙春龙看过很多有形的伤痕与无形的伤痛,无论如何弥补,伤痕与伤痛都已形成。他想要收集和讲述那些和平与爱的故事,从文化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层面影响世界远离战争,至少去减少民间舆论中的戾气。

“当然这是很虚无缥缈、很遥远的话题。我说这些话题的时候很多人还讥笑我。但我们预想,人类千万年后解决矛盾冲突不用再打仗了,就是因为人类的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,会达成起码的共识——生命是最重要的。”

孙春龙帮助老兵回家10年,在政治意识形态冲突上,他觉得相比于政府,民间意识更难改变。

2014年,国家主席习近平接见国民党抗战老兵。此后,无论是官方还是是民间,绷紧的弦都有所放松。

然而,“为什么出钱出力去帮助一群国民党的老兵?”这样的质问从孙春龙做“老兵回家”开始,至今也没有停止。

民间的创痕太深,情绪已经深入土壤。孙春龙认为有必要展现历史创面的更多角度,并尝试与历史达成和解。

2008年,孙春龙所见的云南腾冲国殇墓园 

换做十年前,他会做一个对抗者,横眉冷对,用消极和难以合作的姿态与世界抗议。事实上他确实那样做过。十年来,在种种阻碍和困厄中,他也曾委屈、愤恨,情绪淤积难以疏解,每每如此,便凶猛地抽烟,所以烟一直戒不掉。如今,孙春龙更理性柔软了,老兵项目让他找到与世界对话的恰当方式。他逐渐明白,自己要的是做成一件事,而不是做成某个样子的人。

他学会利用资源,聚拢同类,学会妥协与让步,学会合作。不只是与各种各样的民间力量合作,他还学会如何跟政府友好相处。现在,他也会批判一些民间组织有态度没目标,太多抱怨,客观上恶化了政府和民间组织的关系。这些,也是止戈要化解的矛盾。

“当大的目标确定后,让我再做其他的东西,我就没兴趣了。就想把这事通过自己的资源、能力特长做得更大。我也坚信,对价值的坚守会有越来越多人支持。其实就是一个积攒人气的一个过程,你的支持者足够多,你这个事就可以做成。”

孙春龙抱持着听上去很“飘渺”的愿望,一如当年决定帮抗战老兵回家般“异想天开”。当年的著名调查记者可以为筹集2万元公益资金声称“不惜一跪”,至少,那时还有对象可以去求助。如今,他面对的是刀兵相见的商业市场,在走上战场之前,他就主动放弃了求助机会。

哪怕挣多少钱都不做

孙春龙对中国公益界的发展现状并不满意,内部和外部的种种问题,让他觉得很无力。

薪酬过低、人才短缺,大环境捆绑太多,活力受限,同时还要困于道德绑架。而公众对公益也仅有表层认知。

“虽然是给别人提供帮助的一个圈子,但是整个圈子的思维比较狭隘,没有更大的一些理念设想,或者是更好的方式去推动。所以我做公益的时候,感觉没有更多的空间可以让我去施展。”

孙春龙想围绕抗战老兵做更多项目上的延展,比如拍摄纪录片,影响更多人。但公益机构操作起来空间很小,公益筹款大多是定向的,专款专用。

“他们会说,老兵还没照顾好,你去拍这个东西?我拍一个纪录片,传播起来可能影响上百万人,但他们不理解这个事情的价值和意义。”

止戈传媒是工商注册,孙春龙要跳出公益圈,用商业化的手段承载社会使命,他甚至拒绝戴上“社会企业”这顶帽子。他说自己需要尽快摆脱身上的公益标签。他要传达出明确信号——孙春龙这个名字要取得商业上的成功。在他看来,商业上的成功,才能保证发展的可持续。

止戈目前有两个业务板块,核心业务是内容生产,由签约作家围绕人性主题采写,形成文字、短视频等非虚构作品,通过自媒体进行传播。收入则依赖于广告。此外,也有与抗战老兵相关的周边产品销售,比如台北老兵的“高山乌龙茶”等。

“公益机构做这种产品的其实挺多,但是大多是友情购买。它是不可持续的。做不大。所以我们就想,能不能做成一个东西,产品本身很好,给大家服务也很好,然后又能去获得利润。我觉得这是这应该是可以去达到的。”

止戈传媒旗下的公众号已运作一年多,文章阅读数达到10万+的并不少。孙春龙说,“从经济营收角度来说,非常惨。”

但他并未泄气,“现在慢慢发现会有一些进展。所以我觉得做广告和销售,这应该是我们的一个方向。”

孙春龙正考虑突破现状,比如尝试与政府或者企业合作,提供符合止戈使命和方向的定制内容。

他也在构想止戈传媒是否可以涉足影视业。止戈生产很多故事,主题关于和平与爱,有转化为影视作品的可能性。但他对影视圈并不熟悉,还需要积累经验与资源。“今年可能会启动这一块业务,但开始可能还会很难。”

孙春龙以开放的姿态去发展企业实现商业目标,同时也给自己划定了底线。“凡是有悖于我们使命的,我们一律不做。哪怕挣多少钱都不做。”

止戈传媒的第一次网络直播

十年前,孙春龙是媒体人,姿态是防御和对抗。十年后的今天,他又做回媒体人,姿态已经调整为接纳和拥抱。

老友暌违多年,重逢时说他面相变了,变和善了。

孙春龙欣慰自己的十年付出。他带领团队,与政府和更多民间力量合作,共同去弥合历史伤痛,成就足以载入史册。也是这十年,孙春龙让自己变得渺小了,他说懂得了如何谦卑地活着,然后去面对挑战。

更重要的是,这十年来,他找到了人生下半场的方向。

“老兵回家”十周年,“老兵”孙春龙没有回家。他已奔赴新的战场。

 

文章来源|社会创新家

图片来源|社会创新家

网站编辑|瞿艳梅